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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7章 青林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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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瑤離開皇宮之後,就回了刑部等消息。然而有人的消息比她想象得更靈通,她才踏入刑部公廨的大門,隋程就飛快地迎上來,一連聲地問今日上朝發生的具體事情。

君瑤早就口幹舌燥,只恨不得今日都不再開口,更何況初入皇宮,初上朝堂的心情尚未平覆,哪裏還有心情與隋程細說?她灌下三盞茶,敷衍地對隋程說:“一言難盡。”

隋程絲毫不介意,再給她倒了杯茶:“一言難盡,就說多幾句嘛。”

君瑤沈吟,回憶著今日上朝的一切。整個朝會,從朝陽初升開始,到日上中天結束,時間何其漫長。下朝後,皇帝又單獨召了明長昱、刑部侍郎、戶部尚書、工部尚書、工部侍郎以及吏部尚書單獨談話,只怕會留這幾個大臣吃午飯,如此一來,也不知何時才能等到明長昱。

隋程見她沈默不語,也識趣地不再揪著她追問,反而雙手合十自言自語祈禱起來。

君瑤聽他嘀咕許久,問道:“你在說什麽?”

隋程雙手合十朝天作揖:“我在祈求老天,讓趙世祺這混賬吃不了兜著走,最好讓他永遠住在牢房裏,別再出來危害人間!”

君瑤說道:“他不會再出來了,若不出意外,只怕會是死罪。”

“什麽?”隋程一頓,“這……未免也……太好了!”他一拍手,勾住君瑤的肩膀,說道:“走,散班後去摘星樓,點一桌子好酒好菜,慶祝老天終於開眼,惡人罪有應得!”

自河安一案之後,趙家的勢力就在逐漸瓦解,太後靜養,趙世祺獲罪,趙柏文被停職,趙家在京產業被查,這一切,都如大廈將傾,轟然倒塌是遲早的事。

只是君瑤心緒有些亂,並不能感受隋程的心情,只心不在焉地應付著。

隋程念叨半晌,忽而想到什麽,說道:“你在朝上時,可看到了崔家人?”

君瑤並不認識幾個官員,只知崔家也是京城世家大族之一,但就算崔家人站在她面前,她也不一定認識的。

“崔家與趙家有姻親關系,也不知趙家這回遭了殃,崔家是袖手旁觀呢,還是雪中送炭呢?”隋程自言自語道。

君瑤聞言蹙眉。這兩家看似只是姻親關系,只怕深處還有更覆雜的關聯。趙家突遭抄查,崔家就算想立刻撇清關系只怕也來不及。

君瑤也無法徹底想明白,只得等明長昱下朝後再向他打聽了。

經歷了朝堂上的波折,這剩下的半日過得稍輕松些,臨近散班時,忽而有雜役進來找君瑤,說是外頭有人找。

君瑤狐疑,出公廨一看,遠遠地見臨街的樹下,有一道清瘦溫雅的身影。天朗氣清,疏影似月,秋樹斑駁挺立,襯得那道身影清臒亭然。君瑤腳步一頓,遲疑一瞬之後,才快速走上前。

“青林兄,你找我?”她問道。

李青林手中捧著一袋梨,遞給她:“過來時見街邊有賣梨的,也不知好不好吃,給你嘗嘗。”

君瑤見那梨也不多,三五個的樣子,吃不完也可以分給刑部的人,便道謝接受了。

“皇上單獨召見,你們都出宮了嗎?”她問。

李青林噙著一抹淺笑,說道:“我最先離開,其餘的人只怕還留在宮中。”

看來皇帝與大臣們商議的事情不少,難道今天等不到明長昱了?君瑤低頭看著手中的梨,說道:“那青林兄找我有何事?”

李青林的眸色略微一暗,說道:“我來向你道謝。謝你幫我洗脫嫌疑,證明清白。”

君瑤說:“要說謝,你應該謝侯爺才是。”

李青林唇角的笑意略微收斂:“我自然會道謝,只怕侯爺不會放在心上。”

君瑤不置可否,又見公廨裏陸續有人離開,想來已經散班了。正欲告辭,李青林說道:“我在曲江租了一艘小船,還吩咐人釣了幾尾魚,希望你賞光同去。”

君瑤怔了怔,想著如何拒絕。然而李青林笑道:“關於此案,你難道沒有其他疑惑?”

君瑤心底一震。這一案,的確已經了結了,可到底還是有不少未解的謎團。其中一大疑點,就在李青林身上,也只有他能為自己解惑。

遲疑之間,李青林已安排好馬車,君瑤估算著天色尚早,便上了車,與他一同前往曲江。

馬車行駛得很快,車聲轔轔,穿過人群如織的街道,繞過城門,便到了曲江。

暮色霭霭,黃昏入水,曲江上煙波浩渺,暮紗籠罩,天闊水平。一艘小船停於江畔,欸乃而來。船上有淡淡炊煙,一桿獨釣。李青林帶著她靠近,船上立即放下跳板,兩人上了船。

船不大,船篷內恰好可放一方桌案,船尾有人搖槳,船頭有何三叔守著釣竿。方上船板,魚竿輕輕一晃,水面蕩起層層瀲灩水紋,何三叔立即收線,釣起一尾魚,黑肥鮮美。

李青林笑道:“這季節還有這樣肥美的鱸魚,可見你我來得正巧。”

君瑤看了眼,說道:“這只是普通的青魚。”

李青林盯著那尾魚看了片刻,“我認識的魚少,既是青魚,還是照樣能清蒸的吧?”

“可以,”君瑤點點頭。

李青林吩咐船尾的廚娘做幾道特色河鮮,不多時天下起濛濛小雨,如絲的雨線與漫天江霧糾纏暈染,宛如要將這艘小船掩藏於塵世之中,欲乘船翩然而去。

坐於船艙中,輕柔淅瀝的雨點空靈清靜,溫熱的酒香緩緩散開,飄滿整個艙室。君瑤捏著酒杯,只淺淺地飲了半口。須臾後,雜亂的念頭便如這淩亂的雨似的,兜天坼地地罩過來。

她本想開門見山,李青林卻很有閑情,他不宜飲酒,此刻卻一連喝了三杯,蒼白的面色泛起淡淡的紅暈,冰涼的指尖也溫熱起來。

“進來我的咳疾好了許多,多虧你說的兩個方子。”

一個是清蒸鱸魚,一個是水煮梨。

君瑤說:“只是兩個尋常的民間方子,調理尚可,可不能徹底治病。聽聞入京後,有太醫為你診治,你的身體能好,多虧太醫聖手。”

李青林蹙眉:“太醫的方子太苦,哪兒有你的方子方便美味?”

君瑤說:“良藥苦口。”

李青林面色微暗:“再良好的藥,吃久了也會厭膩。”

君瑤說:“那便養好身體,以後都不用吃藥了。”

李青林仰頭慢慢飲下一杯酒,又自斟了一杯,一旁的何三叔見狀想要勸阻,李青林卻說道:“這酒不烈,不醉人,三叔且讓我多喝幾杯暖暖吧。”

何三叔這才自顧自打理魚去了。

君瑤將跟前一盤糕點推給他:“吃點東西墊著,否則容易醉。”

這糕點有些粗糙,仿佛是米糠混著茶粉做成的,也不知什麽味道,君瑤從未吃過。李青林很聽勸,果然吃了半塊。

“我幼時身體很好,聽我娘親說,我那時是一個虎頭虎腦的結實孩子。只可惜,她身份低微,只是一個商戶養的樂籍女子,自懂事起,便按照商戶的要求,識字、寫字、學琴棋書畫,詩書禮儀……她到了豆蔻芳齡,就被商戶帶出去見客,周旋於各色各樣的男子之間,上至王宮貴子,下至三教九流。”

君瑤有些猝不及防,更有些不知所措。她只能味同嚼蠟地吃著糕點,將他幹澀的話也聽進去。

李青林淡淡地說:“漸漸的,她的名聲大了,商戶坐地起價,只讓她接待一夜千金的貴客,也不至於沒日沒夜四處接待應酬。她的入幕之賓裏,有一位姓趙的公子,也是她的常客之一。”

君瑤微微一驚,捏緊糕點,面上卻無風無波。

李青林聲音一沈,略帶了幾分戲謔:“趙公子不是出手最闊綽的,卻是最懂風情,最能了解她芳心的。我娘雖聽過各種海誓山盟,聽過海枯石爛的詛咒起誓,卻毫無理智地信了趙公子的話,甚至為了他贖身,脫離了商戶。但這位趙公子,卻並沒有實現對她的承諾,只在外安置了一所宅院,讓她住在裏頭。不久之後,我娘就懷了我。”

終於說到他自己,但他的口吻卻冷淡得陌生,仿佛談論地是另一個人。

“很是不巧,她懷胎五月時,趙公子的正室妻子就找上了門,豁達大度地將她接進了趙府,每日妥善照顧,無微不至。可惜明面如此,暗地裏卻是暗箭毒刺。她郁郁寡歡,郁結難緩,生產時險些喪命。還未出月子,樂籍的身份就被家中長輩知曉。那一段時光,想來她應是見識了人間最悲涼的人心。人人逼視唾棄的目光,惡毒譏諷的話語,冷漠奚落的臉……可惜她深愛的趙公子,卻從未出面救過她。在她出月子之後,就將她‘安置’妥當,將她嫁給偏院的某房庶出的人,賤籍之女所生的兒子,也不配留在富貴清流之家,也過繼了。”

君瑤清楚地記得,明長昱對她說過,李青林的父親身份低微,母親是賤籍,所以沒有資格參加科舉。她本以為他的父親身份不好,但好歹是他的生父,誰知竟是被迫過繼的。

李青林又喝完半杯酒,指尖輕捏著杯盞輕輕晃著,輕聲道:“她從富貴金粉的京城,淪落到貧瘠荒涼的鄉村。那個小村子,十幾戶人家,家家戶戶互相知根知底,她一帶著孩子嫁過去,就被冠上□□□□的惡名,因難產體弱的孩子,險些活不下去。好在,天無絕人之路,她被迫嫁的丈夫是個寬和仁厚的人。他不僅對她好,也對她的兒子視如己出。本以為就這般平靜地生活,也就罷了。誰知趙家一次回鄉祭祖,趙公子居然無意間又找到了她,說是敘舊。這一敘,招惹了趙公子的正室妻子,那妻子嫉恨之下,勾結當地官紳,陷害了她的丈夫,她的丈夫入牢之後,染上惡疾,不治身亡。而那個趙公子,一次偶然的敘舊之後,繼續回京城做錦衣玉食裏的紈絝。她為養活孩子,什麽都做過,就連……就連重操舊業,也在所不惜。”

君瑤很不是滋味,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,只好看著窗外的雨霧,聽著他冰冷如水的話。

“她用盡一切辦法,讓我拜了一個秀才做義父,改名為李青林。可惜她在死之前,都告訴我,不要讓我忘了本名趙世立。彌留之際,她還喃喃念著趙公子曾為她唱過的詩:‘後皇嘉樹,橘徠服兮……深固難徙,廓其無求兮。蘇世而立,橫而不流兮……’蘇世而立,她本姓蘇,而趙家這一輩是‘世’,所以為我取名趙世立。”

他慘淡而笑,舉杯起身,將酒散入江中:“可惜我寧願叫李青林或蘇世立,也不願叫趙世立。”

話已至此,君瑤若還不明白他的身份,也太愚鈍了。除了驚愕,她心底還有許多難以名狀的情緒……

冷雨漂泊,橫亙在她與李青林之間,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,吸入冷風風雨,澀然輕聲道:“所以,你看到那封檢舉信後,故意大張旗鼓地去了淩雲書院。”

李青林轉身,冷然看著她,說道:“是。”

君瑤有些眩暈,她重新坐穩,快速地整理著於慎的案子,思索著這前前後後,他到底知道多少。

還未將疑問問出來,就聽他說道:“我只是想借著淩雲書院貪汙之事,置趙世祺於死地而已。”

君瑤放下杯盞:“那你可知於慎被害的事情?”

“我與祝守恩、陸卓遠羅文華三人並不相熟,又如何能預知他們殺人嫁禍?”

君瑤瞇了瞇眼:“你之所以現在將真相告知我,是因為……怕侯爺會先告訴我事實?”

李青林面色一冷,闊步走回船中:“你就是這樣認為的?”

君瑤沈默不語。

李青林沈聲道:“難道我表露不堪,就是為了這個?”他垂於身側的手緩緩握緊,“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感恩於你,為我報了惡仇而已。”

君瑤欲言又止,靜了靜才問:“所以,你以前讓我幫你的事,就是助你除掉趙世祺,為你的母親報仇?”

趙家敗了,他口中的‘趙公子’一敗塗地,趙公子與他正妻的兒子將會被斬首,那位正妻,最終的結局,只怕比似更難受。他的確報仇了,報得徹底決絕。

“既然如此,你打算如何?”她問。

李青林垂首而立,半晌之後才緩緩入座,輕聲道:“趙世祺入獄之時,那位趙尚書曾找過我。他要求我放過他的兒子。”

從趙世祺最終的結局來看,李青林根本就沒答應趙柏文。

“我那時提了一個條件,你可想知道?”他問。

君瑤定了定,澀然問:“什麽條件?”

李青林說:“我要取趙世祺而代之,成為趙家嫡子,並要求他承認我娘的身份,將她寫入族譜。”

君瑤瞇了瞇眼,這當真是他提出的真心的條件?只怕是戲耍趙柏文的。趙家已經到那樣的地步了,再入趙家又如何?

李青林淺笑:“你小看趙家了,趙氏這嫡系的一支被查抄,可在東北和西南還有兩系趙家,西南的趙家與崔家聯系緊密,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哪怕趙家只剩個空架子,也並不是毫無用處的。”

東北的趙家只是偏安一隅的小族,沒人入仕。西南的趙家籍籍無名,完全依附崔家,如此地步之下,崔家就算能相助又如何?誰不知皇帝的下一步,就是鏟除崔家?崔家已經失去趙家這個臂膀,早晚都難以保全。

但正如李青林所說,並不是毫無用處。

談話到此處,君瑤心底的疑惑也豁然開解了。

煮得濃香令人垂涎的魚也上了桌案,另還有魚粥、魚膾,魚片。

李青林親手將切好的蕺菜撒入湯中:“岸上菜的,很鮮嫩,嘗嘗。”

君瑤還未動筷,他快速夾起一塊魚肉,慢慢地除去魚骨,只剩下細白鮮嫩的魚肉,放入她的碗中。

“青玉看起來不比鱸魚差,”他說道。

君瑤心裏五味雜陳,也不知自己有沒有胃口,但難免要賞光吃一些。正打算入口,突然間船身猛地一晃,細嫩軟綿的魚肉就掉了。

“趙大人好興致,案子還沒結束,就帶著人到此處賞景吃魚了。”有道涼涼的聲音從船板上傳進來,似浸了風雨,既刺骨,又刺耳。

君瑤一怔,循聲擡頭一看,果然見一道熟悉的身影,自煙雨清風裏慢慢走來。

“侯爺?”她起身。

明長昱冷哼一聲,撐著傘看向船艙內,眼底漆黑冷然:“你可知錯?”

君瑤愕然,一時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裏。

明長昱說道:“我吩咐過你,讓你等我下朝後繼續商議案情細節,你居然先走了。”

君瑤語塞:“我……我與趙大人在此處,也是商議案情的細節。”

明長昱面色一沈:“想來已經商議完了,既然如此,就立刻下船隨我走,耽誤了大事為你是問。”

君瑤惶恐,斟詢地看了眼李青林,歉然道:“抱歉,我需要離開了。”

李青林難得失去笑意,溫潤朗月般的人,渾身似浸透了江天的冷雨。

君瑤錯開身出了船艙,正打算走到明長昱傘底下,忽然想起什麽,回身看向李青林。

李青林也正好看向她。

君瑤說:“趙大人,先前你救過我,如今我也算為你了了應允你的事,你我之間,兩清了。”

說罷,她轉身率先跳下船,而後明長昱也下了跳板,帶著她上了停在岸邊的馬車。

李青林默默地盯著她與明長昱離開的背影,許久之後才返回船艙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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